楊康敷衍走了邱小五和秦縷縷，費了一番功夫，總算是明白了白蛇的誤會。嘆氣道，“咱們倆之間，不會有娃娃。”

白蛇道，“可是我們睡在一張床上。”

楊康解釋，“這與睡不睡一張床，沒有關系。”

白蛇困惑道，“因為你不喜歡我？”

楊康深吸了一口氣，再道，“與喜歡不喜歡，也沒有關系。”

白蛇認真道，“我不明白。”

楊康道，“其中一樣最重要的關鍵，瘴叔叔沒告訴你，必須是一個女子和一個男子躺在一張床上，才能有娃娃。”

白蛇似有所悟。

楊康道，“明白了嗎。”

白蛇變化身形，露出女身，看著楊康，“像這樣？”

楊康呻吟一聲，一頭倒在床上。

白蛇坐在床沿，化作女身之後，嗓音低婉沙啞，“康兒，你怎麽啦？”

楊康悶悶道，“我頭疼。”

白蛇哦了一聲，再問，“是因為有了娃娃？”

楊康一腦袋撞上枕頭，絕望道，“哥哥！你還是吃了我吧！”

白蛇轉頭，看見桌上一疊衣物，“那是？”

楊康擡起頭來，無力道，“武當的衣裳。”

白蛇拿起來看了一看。

楊康心中靈光一閃，故意道，“哥哥，我穿給你看看。”

白蛇點頭。

只要能把白蛇的註意從‘生娃娃’這件事上挪開，此時讓楊康穿什麽，他都願意。

這身袍子窄袖立領，束腰長靴，穿在楊康身上，越發顯得身姿挺拔。

絳紅底色，袖口與袍角滾著一圈烏黑的雲邊，襯出年輕人面容如玉，眉若鋒利，眼眸清澈。

楊康攤開雙手，站直身，“哥哥，如何？”

白蛇道，“很好看。”

楊康笑道，“這是新弟子的衣裳，等過了幾年便要換一身，越到後來，顏色越淺。比如陸師哥……”

白蛇道，“康兒，你高興嗎。”

楊康道，“當然高興。”

白蛇道，“那麽，我回去了。”

楊康看著白蛇，慢慢笑了一笑，“什麽時候走，我送你。”

入門需要種種手續。度師上香供三聖，說法立道，最後才是在真武大殿由掌門開法正名，收為弟子。

這一回的新入門弟子除了楊康，還有十數人。眾人由秦連連帶領來到三玄殿，分批上前燃香祝禱，供過三聖，再魚貫而出。

楊康走出道觀，便被邱小五拉住。

秦縷縷在走廊拐角招了招手。

楊康回頭看了一眼隊伍，秦連連微微點頭。

楊康這才過去，“怎麽了？”

秦縷縷遞過一只七寶劍穗長絳。

秦縷縷道，“這是我們送給你的入門禮物。”

邱小五道，“入門那一天，秦師叔會正式授劍給你。”

楊康真誠道，“多謝。”

邱小五有些不好意思，“那天我們不能觀禮，所以先送給你。”

楊康道，“你們去哪裏？”

邱小五道，“川中又鬧妖患。”

楊康皺眉道，“就你們倆？”

秦縷縷笑道，“你盡管放心好啦，這一次大師哥和姐姐也跟我們一起。”

邱小五道，“所以，沒有人來觀你的禮。”

秦縷縷打了一下邱小五的腦袋，“笨蛋，還有楊哥哥呢。”

邱小五捂著腦袋，不敢出言反駁。

楊康的手指撫過長長絲絳，卻是笑了一笑，“他也要走了。”

看著楊康的背影，秦縷縷兀自出神。

邱小五心裏不是滋味，“看什麽。”

秦縷縷道，“我只是想，楊康是個好人。可他哥哥…”秦縷縷頓了一頓，“是個怪人。”

邱小五道，“我倒是覺得他們兄弟倆有時候，都古裏古怪的。”

暑氣催發，潭邊的那一棵合歡樹開花了。

花朵細長如蕊，覆蓋羽毛般的樹葉，輕紅嬌弱，濃綠成蔭，綺麗非常。

楊康踏過地上的花瓣，彎腰撿起白色外袍，四下顧盼，並沒有看見白蛇。

楊康轉過身，沒走幾步，腰上一緊，被一股力氣拽了回去。

楊康只來得及憋住一口氣，便整個人掉進潭中。

水面底下，波光變幻。雪白蛇尾圍繞周身，楊康往上游，又被拽回去，楊康索性不掙紮，那條巨大蛇尾又緩緩松開。

楊康浮出水面，見到白蛇就在不遠處。

白蛇冷冷道，“你來幹什麽。”

楊康道，“我來找你。”

白蛇道，“我走了，你不用來找我。”

楊康道，“我知道了。”

白蛇道，“你不必煩惱，我以後不會再來。”

楊康欲言又止，道，“哥哥還有什麽吩咐。”

蛇尾猛然擊打水面，白蛇道，“不想看見你。”

楊康上岸，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下，一行濕漉漉的腳印。

走出一段路，白蛇極輕極輕道，康兒。

楊康停下，嘆了口氣，回過身。

每次看著白蛇的時候，楊康都覺得自己很快就會忘記他的容貌，所以要再看一次，看得仔仔細細，看得永遠不會忘記。

他微笑時的眼睛，若有所思的神情，叫著康兒時候的嘴唇。

最好，永遠都不要忘記。

白蛇分波游來，趴在岸邊，仰起頭來，看著楊康。

楊康就勢跪下去，白蛇伸過手，楊康握住。

白蛇道，“康兒，我喜歡你的手。”

楊康的手確實好看，手指修長，指節有力，有時候陽光照得指甲，甚至仿佛透明。

楊康笑了一笑，故意輕松道，“哥哥喜歡，就帶回去。”

白蛇擡起濕漉漉的胳膊，撫過楊康的眉毛，眼睛，鼻梁，“還有這個，這個，我都喜歡。”

楊康心中一層層泛起酸澀，低聲道，“哥哥，你到底想讓我怎麽樣呢。”

白蛇垂下眼，“記不記得，你小的時候說過，想著我會來，心裏很高興，可是見到了我，心裏又不高興。”

楊康隱約記得，便嗯了一聲。

白蛇道，“那天聽見你願意下山，我很高興。可是你走了，我又不高興。聽見你說山下好玩，更是不高興。”

白蛇伏下去，將臉貼在楊康和自己交握的手上，“康兒，我心裏好難受。”

楊康用另一只手撫過白蛇肩頭的黑發，“哥哥。我是一定要留在武當的。”

白蛇道，“為什麽。”

楊康道，“為了修道，為了長生。即便不能長生，能多活幾十年，十幾年，或是幾年，也好。”

白蛇一震。

楊康笑了笑，“哥哥，你不要笑話我。我貪生怕死。”

凡人會老，凡人會死。

楊康是凡人。

白蛇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，越想，越是抓緊楊康的手。

“你不準死。”白蛇道，“你敢死，我就殺了你。”

楊康苦笑，“我不死。但是如果一不小心死了。”

白蛇擡頭看著楊康，“有投胎，有轉世，我來找你。”

楊康看著白蛇，“那時候我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，或許變成了老爺爺，變成了小姑娘，變成了一只蝴蝶，變成了一塊石頭。”

白蛇一點兒沒有猶豫，“我認得出來。”

白蛇直起身，摸住楊康的面頰。凝視年輕人漸漸濕潤，宛若明珠流波一般的雙眼，低聲道，“不管變成了什麽樣子，都是我的康兒。”

楊康抱住白蛇，雙臂緊緊抱擁。

白蛇撫了撫楊康的背，閉上雙目，低聲道，康兒。

蛇尾滑出水面，輕輕的，溫柔的纏繞住年輕人。

謝羅山巔。合歡開而覆謝，無聲無息飄落。

盼長生。

盼長相守。

楊康的意思是先做幾年武當弟子，找個日子，再做辭行。

白蛇很不高興。

楊康慢慢的解釋給他聽，秦縷縷和其他人為了這件事出了許多力，於情於理，自己都不能說走就走。

白蛇打定主意，只想和楊康一起回青城山。

楊康再三勸說，都不能改變白蛇的心意，無奈道，“哥哥，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。”

白蛇道，“把手給我。”

楊康不解其意，將手遞出去。

白蛇握住他的手，翻轉過來，在掌心中寫下‘哥哥’二字。

“以後，這就是你的道理。”白蛇說。

楊康一時愕然。

白蛇道，“不服氣？”

楊康收回手，“怎麽敢。”

白蛇道，“我這次來，可不是為了帶你回去。”

楊康道，“是我自己想回去。”

白蛇道，“是你求我帶你回去。”

楊康依言道，“是我求你的。”

白蛇咳了一聲，板起臉，“既然你求我，那我就只好勉為其難。”

楊康做出感激不盡的樣子，“多謝哥哥。”

白蛇點了點頭，走在前頭，楊康快幾步追上前，悄悄看一眼白蛇。

他雖然做出以往神情冷漠的樣子，眼底卻藏不住微笑。

“康兒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武當好，還是青城山好。”

楊康只是微笑，並不回答。

青城山也好，武當山也好，只要他們倆在一起，天涯海角都是一樣。

楊康來到真武大殿。

今天很奇怪，陸成江、秦連連和秦縷縷，還有許多人都在大殿上。

白蛇等在殿外。

楊康找到了陸成江，“大師哥。”

陸成江看見楊康，卻道，“楊康，收徒的日子要往後延一延。”

楊康見陸成江神情不同以往，“出什麽事了？”

陸成江笑道，“是件大喜事。掌門出關了。”

楊康來武當有段日子，知道武當掌門閉關數年，便真心祝賀道，“恭喜你們。”

秦縷縷這時看見楊康，走過來，喜吟吟道，“楊康，你的運氣真好。這一回的收徒儀式一定是掌門親自主持的。”

提到這件事，楊康便道，“縷縷，有件事……”

這時候，滿滿一殿的門人分開兩側，齊聲道，“恭迎掌門。”

武當掌門看起來比身旁的秦淮還要年輕幾歲，緩步走來，鶴袍長袖，很有幾分仙家飄渺的風度。

經過秦縷縷面前，掌門停了一停，笑道，“縷縷嗎。”

秦縷縷高興又激動，“掌門叔叔。”

掌門道，“幾年不見，縷縷已經是大姑娘了。”

秦縷縷道，“我們都很想念掌門。”

掌門微微一笑。

秦縷縷想起一事，拉過身邊的楊康，道，“掌門叔叔，這是我的恩人，也是咱們武當的新弟子。”

楊康心裏一頓，再不說就更晚了，便道，“縷縷，很對不起。我不能拜入武當了。”

秦縷縷等人聞言一楞。

秦縷縷愕然道，“為什麽？”

楊康萬分歉疚，“縷縷，是我的錯。我辜負你的心意，很對不起你們。”

秦縷縷還待再問。

秦淮當即道，“這些事，稍後再提。”

白蛇等了許久，此時走到門口。

他雖然沒有說話，然而身姿容顏，本就難以忽視。

掌門對秦淮道，“秦師兄。看來這幾年，武當出了一些事。”

秦淮靜默。

楊康站了出來，“掌門，是我任意妄為，與秦道長無關。”

掌門微微一笑，“年輕人，我說的不是你。”

話音未落，一道青色光芒自掌中發出，猶如閃電一般，穿過眾人空隙，狠狠擊中白蛇。

白蛇毫無防備，猛然受此一擊，連退數步。

掌門躍出門外，手中已持長劍。

白蛇冷然對視，真氣激蕩，雪白長袖鼓如雙翼。

門人嘩然，楊康撥開眾人，趕到門前，這一見之下，卻是又怒又慌，“哥哥！”

武當掌門這一擊逼出原形，此刻，白蛇雙頰以下，脖頸之上，滿是密密麻麻的鱗片。

武當掌門道，“妖孽，膽敢到武當放肆。”

白蛇道，“康兒，過來，我們走。”

楊康待要上前，卻被反剪雙手，摁倒在地。

陸成江呵道，“來人，壓住他！”

秦縷縷驚呼，“大師哥，你做什麽！”

白蛇勃然大怒，指甲暴漲，手背烏青脈絡凸起。

楊康擡起頭，“哥哥！快走！”

白蛇斂了斂心神，深深看楊康一眼，就此隱去身形。

邱小五布置出行需要的幹糧馬匹，聽說出了事，匆匆趕來。

秦縷縷紅著眼眶，顯然是剛哭過。

邱小五悄聲問，“怎麽了。”

秦淮氣得不輕，“問得好，你問問她，她到底是怎麽糊塗成這樣！”

秦縷縷抽泣道，“這其中……或許有誤會。”

秦淮一拍桌子，“縷縷！”

秦縷縷當下不敢再開口

邱小五一頭霧水，又不敢問，只得偷偷溜出來，找了個師弟問了，方才大吃一驚。

“楊康的哥哥是妖怪！？”

謝羅山，思返崖上有一間鐵屋子，屋內墻壁刻滿咒法經文，尋常人闖不進來，妖怪也不能。

屋內，陸成江為楊康倒了一杯茶，又為掌門倒了一杯，恭敬遞上。

掌門喝了一口，對楊康笑道，“茶水沒有毒。試一試。”

楊康見如此說，便是不想喝，也只能喝一口。

掌門門放下杯子，陸成江退出門外。

掌門道，“我知道，你不是妖魔。你是人。”

楊康默然不語。

掌門道，“你與那個妖魔在一起。是不是有什麽苦衷。”

楊康道，“他是我哥哥。”

掌門再度喝了一口茶，“聽說，你想入我武當。”

楊康站起身，對掌門道，“之前想拜入武當，我並沒有半點惡意。至於我哥哥的事，秦姑娘和其他人都不知曉，請掌門不要責罰他們。”

掌門看著楊康，像是在揣測這年輕人的真假，末了，笑了一笑，“坐下。”

楊康坐下。

掌門看著楊康容貌，卻覺似曾相識。

“你叫什麽。”

“楊康。”

“你的父母呢。”

楊康道，“我沒有父母。”

掌門道，“一個人總有來處，有父母。”

楊康沈默片刻，“我沒有。”

掌門見他說的堅決，便不再逼問。

從思返崖上下來，秦淮見了掌門，“請掌門發落。”

掌門道，“秦師兄為什麽這樣說。”

秦淮道，“險些為本派招致大禍，是我察覺不周。”

掌門勸道，“這也怪不得秦師兄，那妖魔有上千年的功力，如果不是我閉關精進了一層，只怕也看不出他的本相。”

秦淮嘆了口氣，又問，“那個楊康，掌門打算如何發落。”

掌門沈吟。

秦淮便道，“放了？”

掌門搖頭。

秦淮道，“我想也是，若是放他下山，與那妖魔為虎作倀，不知道又做出什麽樣的禍害來。不如以他為餌，賺那白蛇上山，再一並處置。”

掌門嘆氣道，“這孩子很像一個人。”

秦淮愕然。

掌門沈默片刻，吩咐道，“我讓他喝了匿身符。那妖魔搜尋不到神思，遲早會上山來，下令門人，加緊巡視。”

秦淮領命。

鐵屋子只有一扇小小窗戶，布滿鐵柵。

透過柵欄，望見山月黯淡。

楊康將額頭抵在墻上，長長吐出一口氣。

哥哥，但願你已經走了，走得越遠，越好。

山林之中，不時閃現巡邏的火把。

白蛇立在山巔，衣袂飄然，閉目凝神，神思搜尋，卻到處都找不到楊康的氣息。

白蛇睜開雙眼，看著夜色中的謝羅山。

康兒，你在哪裏。

日出東山。

楊康一夜未睡，靠在墻角休息。

鐵門打開，秦縷縷端著饅頭和粥進來，猶豫道，“吃點兒東西吧。”

楊康站起身，拿起饅頭，咬了一口，卻吃不下第二口，問道，“縷縷，他們有沒有為難你。”

秦縷縷低聲道，“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。”

楊康笑了笑，“我騙了你們，不管什麽責罰，都是咎由自取。但是很對不起你們，我已跟掌門說了，這些事與你無關。”

秦縷縷心想，這樣的楊康怎麽會是壞人。

昨晚上，秦連連告訴她，極有可能從遇見那只蠍妖開始，便是騙局。

秦縷縷不服氣，楊康騙我有什麽好處。

秦連連嚴肅道，我們武當濟世為懷，斬妖除魔，殺了無數的妖魔，同樣也是無數妖魔眼中的死敵。如果讓妖魔混進我們武當，你想想，那是多麽可怕的事。

縷縷，你一定要記住。人有好人壞人，妖魔，卻只有壞的。

楊康道，“縷縷。”

秦縷縷回過神，“什麽。”

楊康懇切道，“我求你一件事，放我走。”

秦縷縷大吃一驚，“不行！”

楊康道，“你可以押著我下山，看著我走，我絕對不會回來。”

秦縷縷慌亂道，“不行不行，放了你，爹爹會打死我的！”

楊康道，“就說是我哥哥來挾制了你，你被我們威逼，只能放我走。”

秦縷縷定了定神，見楊康一臉哀懇，不由得問，“下了山，你們要去哪裏？”

楊康道，“回家。”

秦縷縷詫異，“回家？”

“楊康！”陸成江站在門外，“掌門要見你。”

進來兩名弟子，將楊康帶了出去。

陸成江看著秦縷縷，嘆了口氣，“師妹，不要被妖魔騙了第二次。”

秦縷縷心中一驚。

深潭清冽，合歡花開得正盛。

楊康沒想到武當掌門會帶自己到這兒來，心中忐忑。

掌門卻道，“跟我來。”

楊康一路跟去。

看見那間殘亭，掌門停下，“這個亭子有個名字，叫做知返亭。”

楊康沈默。

掌門道，“多年之前有過一個武當弟子，與妖魔交上了朋友，那弟子自以為感動妖魔，以真心相交，誰知妖魔假意逢迎，那弟子帶著妖魔來到謝羅山，也招致一場腥風血雨，那一次連累數百人命。最後那弟子手刃妖魔，自刎在此謝罪。後來建造此亭，望人迷途知返。”

楊康道，“如果不是掌門出手，此刻，我與哥哥已經遠離武當山千萬裏。”

掌門看了楊康一眼，嘆了一口氣。

楊康道，“掌門高擡貴手放我下山，我與哥哥絕不再踏足人間半步。”

掌門卻道，“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。說話的神情尤其像。當年他和他的家人從家鄉出發，到武當山來，誰知半途意外，待我趕到，竟無一幸免，我心中記掛至今，當時他的孩子還不到六歲……”

楊康面色發白。

掌門一怔，隨即明白過來，極是震動，“你是不是！”

楊康打斷，“不是！”

掌門追問，“你並不是一出生就跟那妖魔在一起的，是不是？小時候的事，你多多少少總記得一些，是不是？！你爹爹是不是姓完……”

楊康斷然道，“小時候的事，我全都忘了！”

“那你總該記得，與那妖魔是如何結識的。”

楊康怒道，“我說了，我不記得！”

掌門盯著楊康，慢慢道，“你記得。”

楊康扭過頭去。

掌門道，“你記得你有父母，你知道你自己是凡人，你從小就應該知道，你跟你那個哥哥是不一樣的。”

楊康閉上雙眼。

掌門道，“既然不記得，你留在這兒，慢慢想。”

掌門走過楊康身旁，停了一停，“還有一件事，我心裏記了很多年。那一天真的只是意外。或是，別有隱情。”

楊康一震。

掌門嘆氣，“康兒，迷途知返，為時未晚。”

楊康站了許久，合歡花的花瓣輕輕落在這個年輕人的肩頭。

白蛇搜尋不到楊康的氣息，決定上山。

傍晚下起小雨，白蛇催動雨勢，頃刻間，暴雨如註，水汽潮濕得連真武大殿內的燭芯都一一熄滅。

天色漆黑，伸手不見五指。

謝羅山宛如孤島。

秦淮找到掌門。

掌門看著窗外暴雨，“今晚看是有事。”

秦淮道，“我已吩咐弟子們加強戒備。”

掌門道，“楊康那裏？”

秦淮道，“我讓縷縷看住。”

掌門沈吟。

秦淮道，“我去換個人。”

掌門道，“不必，聽說縷縷跟楊康之間的感情很好，正好讓縷縷勸勸他。”

秦淮道，“掌門的意思是？”

掌門道，“他若願意，武當仍可收他為徒，他若不願意，也留在武當山。絕對不可下山，與那妖魔同流合汙。”

秦淮見掌門神色凝重，便領命退下。

武當弟子兩人一組，冒雨巡邏。

雨勢越來越大，火把著不起來，道路泥濘，又難行走。

其中一人失散了夥伴，呼喊道，“師弟？師弟？”

不遠處樹叢一動，弟子慌忙拔劍，“誰！”

對方露出臉來，也是相識同門，弟子松了口氣，“你怎麽在這兒？”

對方臉色古怪，弟子詫異，走上前去，“怎麽了？”

對方往後退了一退，弟子追上幾步，“餵，你……”

走得近了，弟子看清那張臉。

只有一張臉，臉後是細長數米的頸子。

那名弟子呆若木雞。

頸子極柔軟的打了個圈，臉皮撲通掉落，露出血盆大口。

走散了的弟子打著傘，原路找來，“師哥，你在哪兒？奇怪，跑哪兒去了。”

血水混合雨水，流汙傘面。

傘頂的樹杈掛了半截身子，雙腿兀自抖動。

白蛇拾級而上。卻聞見一陣血腥味。

一只妖獸伏在地上，啃吃半截人的軀體。周遭散落無數臟器斷肢。

那妖獸聽到動靜，猛然擡起頭來，整張臉只有一處蠕蟲似的口器，別無眼耳鼻。

口器動了動，妖獸道，“你不是武當的道士。”

白蛇道，“我不是。”

妖獸就地摸索，拿起一顆啃破了腦殼的頭顱，癡癡道，“我弟弟最喜歡好看的臉皮，你幫我看一看。這個好不好。”

白蛇冷冷道，“不好。”

妖獸就手拋開，喃喃道，“這個不行，那個不行……”

他霍然起身，“我要再找，再找！”

白蛇道，“站住。”

妖獸猛地回身，狂躁咆哮。

白蛇冷然道，“這山上有個叫楊康的人，你不可以碰他。”

妖獸狺狺一陣，似是掂量白蛇與自己之間的差距。忽的怪叫一聲，竄進黑夜。

白蛇眉頭一皺，手中化出一柄長劍，緊追上去！

陸成江吩咐過不準秦縷縷進屋，秦縷縷只得撐傘立在門外，道，“楊康，我去給你拿一點吃的，好不好。”

楊康靠著墻，疲倦道，“不必了。”

秦縷縷道，“那你想要什麽？”

楊康道，“我只想下山。”

秦縷縷低聲道，“這個忙，我幫不上。”

楊康道，“縷縷，求求你，念在我們一場朋友，放我出去。”

秦縷縷道，“正因為念在朋友的份上，我更不能讓你出去。楊康，你被妖魔迷惑了！”

楊康苦笑，“我說過很多次，我哥哥從來沒有害過人。”

秦縷縷道，“萬一他害過呢，妖魔都會騙人。”

楊康沈默片刻，“他是我的哥哥。如果他做錯過事，如果有報應，我與他一起承擔。”

秦縷縷怔住。

雨幕中，遠遠傳來吵嚷聲。

秦縷縷皺眉，對楊康道，“我去看一看。”

楊康心中一驚，“是不是我哥哥來了？縷縷！”

秦縷縷看了鐵屋一眼，狠下心來，掉頭跑開。

慘叫與呼喝響成一片。

妖魔竄於黑夜，抓住一人，便問你是不是楊康，你是不是楊康。

回答不是，或者回答的慢一些，都會被妖魔撕去面皮，有些弟子沒死，也在地上輾轉哀嚎。

一時之間，謝羅山上，竟成人間煉獄。

邱小五等人趕來援助，所見之處，觸目驚心。

妖獸從一具屍體上擡起頭來，與邱小五四目交接。忽的狂叫一聲，喜若癲狂，“認得你，認得你！”

邱小五提劍防備，一面放出求援焰火。

那妖獸的口器中流出的清水不知是眼淚或是口涎，“是你！我弟弟殺的就是你！”

夜幕中，閃過一道白影，“小心！”

邱小五一楞，怎麽是楊康的哥哥？那這個妖怪又是。

誰。

咦，為什麽我看見了自己的後背？

邱小五的頭顱滾落在地，臉色猶自迷惑。

妖獸捧起頭顱，笑得好似號泣，“弟弟，這是你喜歡的臉，是不是？是不是？”

他一抓，抓下邱小五的面皮蓋在自己臉上，全身骨骼一陣抖動，竟縮成了邱小五的身形。

白蛇冷眼旁觀，想那妖獸報了仇，自然會下山去，當下收起長劍。

秦縷縷看見焰火，匆匆趕來，卻見邱小五立在一片血腥之中，忙道，“邱小五！”

邱小五扭過頭去，看見秦縷縷，咯咯笑了兩聲，“還差一個。弟弟，你說的對，還差一個。”

白蛇收劍一頓。

她若是死了，康兒會難過的。

邱小五縱身躍起，撲向秦縷縷。腦後綻裂一張口器，一排排倒齒齊齊蠕動，口涎四流，瞬間便要扭過脖頸。

秦縷縷加快腳步，喊道，“邱小五，你別怕，我來了！”

一瞬間，一股熱血噴在臉上。

邱小五的軀體被一柄無聲無息割成兩截，落在地上，碰碰兩聲。

邱小五的左手落在腳前，手指動了一動，嘴唇也動了一動，湧出一堆夾雜泡沫的鮮血。

秦縷縷停下腳步，滿面汙血。楞楞的看著前方。

白蛇收起劍，面容猶如霜雪。看她一眼，就此轉身離去。

秦縷縷慢慢擡起手，摸了一摸臉，指尖滿是腥血。

一聲淒厲慘叫，劃破雨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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